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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节

女中学生三部曲作者:陈丹燕 2019-01-29 11:57
    外面阳光非常灿烂,真让人松一口气,那些树活泼地簌簌着,落下一片片黄叶子。

    小母鸡辛勤地聊着天,就是不叫号。

    又有人对小母鸡笑嘻嘻的,手里拿了一张卡,她踩着一双尖得犹如鲁迅笔下俗物穿的那种尖头鞋走进走廊,而后招招手,那人笑嘻嘻地进去了。黄门闪了一下。小母鸡又出来,仍旧聊天。

    抗美感到有火从心里腾腾地蹿到嗓子眼,她走过去,站在桌子前头,小母鸡看她一眼,又转过头去说,格外地昂着短下巴。抗美便用手指敲敲桌子:≈quot;可以轮到我了吗?≈quot;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生铁渣一样。

    谁知小母鸡转过浮眉浮眼的一张脸,唱歌似地合着抗美的语调说:≈quot;还没有啊。≈quot;

    抗美往下盯着那张脸,脸上的眉毛拔剩下极细的一抹,眉眼之间一片雪白,像早先的寿桃点心。抗美说:≈quot;那怎么你能放熟人进去?≈quot;

    ≈quot;我认识他,就先放他,不认识你,就得公事公办。≈quot;她索性正过身体来,打量处理品一样打量起抗美来,≈quot;你一身黄皮,神气什么啦?你来看病,还要别人给你鞠躬开门阿?一进来就搭豆腐架子,也不称自己的分量。≈quot;

    抗美抓起自己的病历卡,硬纸片一下子就捏皱了,突起的硬角抵在手掌里,刺激了抗美,她索性撕碎那张卡。

    小母鸡却轻轻一笑:≈quot;请拿到外面去,不要随地丢果皮纸屑。≈quot;说着站起来,拿了后面一张卡:≈quot;刘英萍,3号去。下头一个,乔家宝,3号。≈quot;

    人们从抗美身旁挤挤撞撞地拿了卡,急急向走廊里去,走在后面的,就跑起来,两条腿捣动着。

    抗美到底捏着纸屑走出大厅。外面又阴天了,天空和城市上空都流动着厚重的死气。而且,连那双红球鞋也不见了。

    中午其实只要做新鲜米饭就行,保姆走的时候,煮好了大锅的红烧肉什锦,只要把胡萝卜和白菜洗干净放进去就行。中午本来回家吃饭的小婶婶也宣布在单位吃食堂了,只有丁丁、抗美和爷爷。保姆是个不讲信用的红脸蛋姑娘,她说得好好的,她走后一定介绍一个同乡来接上,但她和那个嘴上的同乡一同消失了。抗美回到家,已经中午了,一路电梯上来,一路闻着电梯上饭盒里的香味。但回家一看,丁丁躺在沙发里看书,那双红鞋旗一样坚在沙发扶手上。两条细长细长,但很结实的腿。

    抗美回到自己的房间,房间里挂着丁丁的竞赛奖状,书架里放着丁丁从前用过的课本,床头那张刘胡兰像原来是让人撕了的,只是撕得不干净,小天使身上蒙着一层纸。抗美躺到自己的一边。

    家里没声音。

    听到楼下厨房里忙活的声音。

    楼外的鸽子飞得真讨厌,抗美翻了个身。

    厨房里更没有声音,听见丁丁走到走廊里,倒了杯水,又端回去了。抗美最后从床上爬起来,走到尽里头父亲的卧室门口,门里没有声音,她敲敲门推进去,房间里暖暖地生着暖炉,父亲坐在宽大的旧沙发里喝茶。抗美发现父亲日益地吃得少了,但喝得越来越多。父亲身后的搁物架里满是酒瓶,足有五六十瓶,全是汾酒。

    父亲遥遥看着她,她说:≈quot;爸,想吃什么?今天阿姨不在,我给您做点凑合吃吧。≈quot;

    ≈quot;随你。≈quot;父亲说。

    抗美走到厨房里,经过客厅时,丁丁抬起头对她笑了笑,并把脚从扶手上拿下来。

    厨房虽然开着窗,但依旧充满了菜油的气味,墙也腻腻的,吊了不少黄芽菜和胡萝卜。抗美在水池旁边站了一会儿,把一棵黄芽菜放到水池里,一打开水龙头,水直冲到菜帮上,射得抗美满脸水,抗美连忙关了水,又把菜拿出来,举在手里冲,菜上沾着些泥,总冲不掉,她才会拿手去抹抹。

    她叫:≈quot;丁丁,丁丁!≈quot;

    ≈quot;干吗?≈quot;丁丁远远地问。

    ≈quot;你来一下好吗?≈quot;

    丁丁慢慢走过来,倚在门框上:≈quot;怎么了?≈quot;

    她说:≈quot;刀呢?≈quot;

    丁丁潦草地看了眼搁物架:≈quot;不知道。≈quot;

    ≈quot;你看看碗柜里有没有。≈quot;抗美把菜扔到菜案上,那里有个凹,正好接着它。丁丁闪进来,拉开柜门,一边说:≈quot;哪有呀,没有。≈quot;

    抗美在煤气旁边找到了刀,丁丁喘了口气,回客厅去了。

    切下来,才知道菜那么多,整整装了一盆。点上火,把锅坐上去,又把菜放到锅里,冷肉汤上浮着些很难看的淡黄猪油。另一个火随手也点上。抗美找到另一个锅,打开看,里面竟是早晨煮牛奶剩下的,锅底起了一层薄薄的白东西。她把它放在一边,再找一个,那是干净的了,她蹲在地上叫:≈quot;丁丁,你来一下。≈quot;空火嗬嗬地叫着。

    丁丁静了一会儿,过来了。

    ≈quot;米在哪儿?≈quot;抗美仰起头来问,看丁丁把书抱在肚子上,丁丁说:≈quot;我和你一样不知道。≈quot;

    抗美发现米就在丁丁旁边的塑料大桶里,于是站起来,走过去,把米很响地倒到锅里,一边对丁丁说:≈quot;你把那个锅里装上些什锦,热热,咱们中午要吃的,要不然就没菜。≈quot;

    丁丁把书放在菜篮子旁边,从抗美身边挤过去,拿了牛奶锅,打开来,看了一会儿,放到水龙头下去哗哗地冲。完了挖出些肉来,一个鸡蛋从肉冻上滚下来,丁丁把它踢到一边去,把锅放到火上,火立刻安静下来。她拿了书,拖着脚走回客厅去。

    抗美这才站起身来,眼前忽地一阵黑,黑得眼珠子都疼起来。等转过神来,才发现煤气上的汤开了锅,并溢了出来,抗美找了块布放到煤气下堵着。

    厨房窄长的窗外是一块被众多电话线和电线分割的阴天。抗美突然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个月亮,那么薄那么黄那么旧的月亮,简直使人不能相信那竟是月亮,它没有一点分量地浮在天上,天上没有星。文革的时候,她们组织去抄一家大资本家,进门以后,听说主人早逃出去了,老太婆把她们迎到二楼书房里,还送来咖啡,大家决定喝完就去干活,可喝完,大家都睡着了,半夜还是她第一个醒来,睁开眼,只看见大月亮地里,有个黑影子从窗外攀登而上,月亮甚至照亮了他的那双拼花的白皮鞋。她心里的第一个惊奇,是:月竟怎么会那么竟呢?

    现在想来,都不能相信。

    湿米冰冷地从手指间滑下去,扑扑落进水里

    妈砰地关上门,对丁丁说:≈quot;小点声,干什么!≈quot;

    丁丁踢了一脚爸和妈的床:≈quot;就不小声。≈quot;

    妈看了一眼被丁丁踢脏的床架,说:≈quot;做就做一点,当成休息。≈quot;

    丁丁冷笑一声:≈quot;你说得好,我这是最后一个寒假,你知道我苦夏,到六月就复习不进去了。到时候,是大家面子上下不来。≈quot;

    爸爸在写字桌前抖着腿,他又是在写用真名发表的文章了,脸上思索得连汗毛孔都大傅来了,他用由于这笔名写的烂文章,从来都是笑嘻嘻地听着流行歌曲写的,连周峰的磁带他都有。

    妈缓下来:≈quot;我不是明后天就能领新保姆回来了吗?那小博实在缺德。现在大过年的,到哪儿找保姆去。≈quot;

    ≈quot;我不管。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呢,高中文凭也没有呢。≈quot;

    爸爸那么一声低吼:≈quot;不要胡说。≈quot;

    丁丁忽然笑了一下:≈quot;是啊,全是≈039;四人帮≈039;不好,害得你们。≈quot;

    爸爸转过身,台灯下那是张阴阳脸,显得很严峻的模样,他说:≈quot;你们这帮毛孩子,真是又骄傲又虚妄。≈quot;

    妈一屁股坐在用由于的文章稿费买来的小摇椅里,说:≈quot;算了吧,你们家就是这样的,丁丁考大学了,十多年苦到关键时刻嘛,总不能在家侍候人呐,平时都是不干的,没见过你们家这么怀旧的。≈quot;

    丁丁拉开门走出去。

    自己房间里黑着灯,走廊灯照见抗美搁在床边的一双脚。丁丁看了一会儿,那双脚一动不动,仿佛很寥落,丁丁心里说:≈quot;我不管。≈quot;

    第二天,第一次醒来,天没有亮,抗美起来,说是跑步去。第二次醒来,听见妈在厨房说着什么,还对抗美说:≈quot;丁丁那孩子太懒,我帮帮忙。≈quot;厨房传过来的声音使丁丁突然想到了王学明。干吗不去看看王学明?中学时代的那般钟情虽然大风一样刮了个精光,但还是心平气和的朋友,那次王学明跳级上大学,欢送会上,隔着许多瓜子许多糖,彼此不是互相望得沧海桑田一样吗?

    干吗不去一次十一年半的圣地来看看老朋友?想着肚子里蹿出一句歌来:多少次天涯别离,今日难得又相聚。我的脸上挂着泪珠,那是流出的欢喜。丁丁哗地睁开眼,从赤裸裸的窗上,看到天上五花八门的太阳、阴云和灰白相嵌的模样,没关系。

    吃了饭,换上红衣服红鞋,就出去。新的羽绒在红衣里悉悉地响,这是作为高中连中全班第一名的奖励。

    坐在车里,看拥挤繁华又肮脏的市区渐渐甩到后面,这部分市区几乎没有见到过,街上由于白花花的阳光,晒出许多棉垫和棉被,空气里有股煤球和木片燃烧的气味。丁丁突然想起了宁歌,宁歌的家里,也有这样的气味,如果宁歌不死,如果当时不是自己当室长,恐怕永远也不会到宁歌家里。宁歌突然在初三自杀,倒使永远忙碌不停的丁丁突然记住了她。她当时就睡在宁歌的对面床,那天,是一个心情最不好的星期一,知道宁歌跳楼自杀了,晚上大家看着宁歌洞开的蚊帐,都不敢做声。后来,大胆的跳下床替她合上蚊帐,丁丁居然能听见宁歌在蚊帐里翻身的声音,那时她吓得一阵阵哆嗦。按理说,一块生活过的人死了,该是悲伤,而不是惧怕。丁丁不,她紧紧地挤在墙里面那堆书里,她很早就模仿大学生的样子,靠墙的床里头,堆了些书,那些书脊咯疼了她,她总觉得,宁歌会突然撩开蚊帐坐起来,走过来,对她说些丁丁感觉到了,但猜不出内容的话。

    那是些什么呢?

    为什么死呢?

    丁丁有时想起,有时忘记。但这个宁歌的疑问,一直像心里的一块礁石,竞赛啦,高分啦,代表学校会见外宾啦,当它们统统地过去了,这块礁石便重新露出它丑陋的样子,上面长着许多柔软的海草和尖利如刀的海领子,因为从来没人到过那儿。

    南方的冬天,一旦有了太阳,万物都像从死睡中突然醒来一般,风呼呼地从脏脏的窗玻璃缝里吹进来,天也突然冷得生动起来。早晨很空的郊区车厢里,有人嘘嘘地表示着自己冷。天上大步大步走着新鲜的白云和陈旧的灰云。

    前面的道路渐渐宽阔起来,树变得稀疏而瘦小,丁丁抽着酸酸的鼻子,心里有一点激动,大学就要到了。她心里带着一种暖暖的亲切想象王学明的模样,他比大家要早一年进入理想境界。初中时王学明还很平凡,只是个爱说大话的细脚骨家伙,直到马上要直升了,不知道他怎么一来,立刻像东方睡狮一样猛醒过来,每天闷着头卖力,居然挤进了直升,从此便是班上三驾马车里的第一驾,跳级考试的时候,他和陆海明一同去考数学系,他笑嘻嘻地就把又一个多月不洗头,长了满脖子油疙瘩的陆海明挤掉了。他是高二全体的英雄。

    可是就是在这时候,丁丁却腻他了。说不清为了什么,就是腻。不愿意在饭堂里悄悄和他排前后,不愿意欢送会时坐在他正对面,不愿意星期六等他一块回家,最后,在他那本特别漂亮的留言本上写:继续革命,勇往直前。

    王学明并没有问为什么。

    那被宁歌在日记里那么羡慕的恋情,就这样哗啦啦地沉下去了。到王学明离开学校的暑假,与大家再见时,已经是又淡又深地攸关示意了。王学明把地址和宿舍号寄了来,请老同学去玩。

    在车上,丁丁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:那是因为嫉妒吗?不是,宁可夫贵妻荣的,虽然没有这么肉麻,但总是这么个意思。是为什么?并不知道呐。

    大学到了。

    大学门口,有一不绿二不茂盛三不气派的两大棵雪松。丁丁走过去,穿过大门前头梯形伸展开来的开阔地,她觉得腿有点硬,觉得以后,显得更硬了。

    门口有目光如炬的老头。

    丁丁拿眼一路瞥着他,做出些不在乎的样子,又收敛一些,她深恨自己没背书包,或许,应当怀抱许多书?她脸上拿出考试前那股魂没在身上的茫然表情,路心里敲着鼓走过去,最后,到目光底下了,她突然拿出龙中过门卫时的骄傲,龙中的布告栏里总有她第一名的消息。有什么啦!目光烧在脸上,丁丁只听得身体深处的哪儿,哗啦一声,全身都烧起来,她转过去,把手深深地插进衣袋里,说:≈quot;我,我,老师,我来看同学。≈quot;

    那人很粗地问:≈quot;哪系的?≈quot;

    丁丁说:≈quot;教学系。≈quot;

    那人鄙视地看着丁丁的红球鞋:≈quot;你是干吗的?≈quot;

    丁丁迎了迎他:≈quot;我是龙中的。≈quot;

    目光落到白校徽上,果然柔和下来:≈quot;晤。≈quot;

    丁丁愣在往下斜去的柏油通道上,心嚓地飞了起来。

    那人说:≈quot;镇张条子去。龙中是个好学校啊。≈quot;

    ≈quot;是啊是啊,≈quot;丁丁紧紧跟在那人后头,填着条,看着小方纸上美丽的校名骄傲的校名,突然热呼呼地说,≈quot;夏天我也考这个学校。≈quot;她向那人点着头说。

    那人脸上有了些笑意。在粗糙的手掌里划了半天,告诉丁丁怎么去找一会。丁丁心里早不耐烦了。看着那张很忙的手掌,发现他的事业线真是短极了短极了。

    通往一舍的,是条拐弯了又拐弯的柏油路,修长修长的,不窄也不宽。两边种着柏树,深绿美丽的柏树散发着深重悠远的树的辛辣气息,在一小块特别灿烂的阳光里摇曳。丁丁摘下手套,拿手轻抚着柏树硬硬的树叶,想起直升龙中的那年夏天。那树冠实在像个衣着干净的沉思着的哲学家,那么的修远宁静,那么的俯视人间。丁丁觉得自己的心,都吸吮着这样的净水,满意无比地舒展开来。也许,这就是理想实现的时刻?

    远远地听见有人唱歌: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,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。像块极小的碎玻璃,闪出清亮细小的光芒。为什么那么好的茉莉花要摘下来给别人家呢?别人家是谁?他受得起如此珍贵的礼物?

    前面有条绿色的小河,河上缀着些黄树叶,竟有了片黄得十分美丽,并不枯,在水里摇啊,摇啊。河边的黄草里躺着一个红衣女孩,脸上盖了一本书,旁边放了一个碗袋。她也是从成功的那扇窄门里挤过来的成功者?丁丁看了她一眼。

    前面看到一座黑钟,钟座粗粗的,却用了光洁的大理石板;钟方方正正的,却有极细的银色指针;钟走得十分响亮,却不准。钟声反衬出了四周的宁静,这方的天都一味洒下阳光,而并不风起云涌。

    远远地仍旧听到有人用碎玻璃般的晶莹唱:我要将你摘下,送给别人家,茉莉花啊茉莉花,茉莉花呀茉莉花。

    丁丁索性在钟座下坐下来,头上有柏树叶相触的铮铮声,空气里有着异乎寻常的阳光的温暖。她在心里说:喔,这就是大学呐!突然又想起了小学里的事情,四年级的时候,去春游,在公园里碰到一班大学生,老师把他们喊了去,看大学生怎样玩,结果,看到一个很胖的阿姨,梳了和丁丁一样的马尾巴辫子,在大笑着的许多人中间背书。老师叹了口气,对他们说:≈quot;看,他们多么用功啊,陈景润没有成功以前,就像阿姨一样抓紧每一分钟时间的。这样的人才有前途。≈quot;

    童年十分忙碌,现在想来,仿佛短暂得很,在少有的冬天阳光里,丁丁心里竟有了种缓缓的悲伤。丁丁对自己说:怎么呢?一学期一个花环走到今天,还这样矫情。但是,那悲哀并不肯褪下去。

    好在丁丁看到一个男生摇摇晃晃地骑着自行车过来,便想起了王学明。她站起来,拐了弯,沿着另一条看上去不被重视的小河往前走,顺便看到一只涨得特大的馒头,再拐弯,便看到灰楼了,那就是一舍,数学系精英们歇息的地方。丁丁看老朋友似地看着它,再过半年,她也会在这里占一张架子床了。小时候,是想起陈景润便想起了数学系;现在,是想起数学系便想起陈景润来。

    门洞里放了不少又脏又旧的自行车,彼此交织在一块。走廊里又黑又窄,飘着股厕所极难闻的味。丁丁拿脚摸索着累累夸夸,沿仿佛多日没扫的地面往前走。龙中寝室在大考时也乱也脏,但她没有大学寝室这样脏乱的准备。走廊深深的,每扇门都关着,每扇颜色深深的木门。门都一样的脏,下半边全是脚印子,门上有玻璃,玻璃都被各种各样的人像挡住,有的很疯地在弹电吉他,有的为万宝路做广告,有的嘟出极红的嘴唇,昏昏地看着外面,还有一张漆黑的纸。

    丁丁决定问漆黑的纸。她原本轻轻地,极有礼貌地敲门,门死了一样,她再加上力气。里面有人嗡着声音说句什么,丁丁便停下来,这时,走廊外面有只小鸟吱地叫了一声,飞过去。

    门哗地开了,想不到房间里比走廊并不明亮,她怔了怔,才看清眼前站着一个又瘦又矮然而大头的家伙,身上发出沉睡的热气。他的身后没有别人,所有的蚊帐全像庙里的神帐一般下垂着。那人叫起来:≈quot;哎哟,老同学!≈quot;

    这头发长而竖立的,就是王学明。

    丁丁说:≈quot;你想到我会来吗?≈quot;

    里面的蚊帐动起来,有声音说:≈quot;不是辅导员。≈quot;

    王学明慌忙闪到门后,说:≈quot;你外面等一会儿啊,九三学社还没起床。≈quot;说着他就掩上门。丁丁暗暗笑了一下,那种手脚失调的样子,才像中学时代的王学明。

    在走廊门边,她看到一张寻物启事,找他丢在食堂里的碗,拿一手挺好看的毛笔字写:请告诉我,我亲爱的碗在什么地方?下面,有一行圆珠笔,也是经过训练的那种好学生的字:在那遥远的地方。再下面,是行钢笔字:有位好姑娘。丁丁认出来,那是王学明的字。倒反变得佻挞。

    王学明出来了。裤子绷在腿上,好细。王学明站了一会儿,引着丁丁往外走。丁丁这才说:≈quot;我放假了,想到你写来了地址,就来看看你,再参拜大学。≈quot;

    王学明回过头来,嘿地一声短笑:≈quot;哎哟,老同学。≈quot;

    走到门洞外面,丁丁再呼出口长气。王学明~味地看着她,拿那种知根知底不宣扬的痛惜模样看她。她发现王学明居然长了挺黑的胡子,嵩草似的一丛。王学明缓缓地说:≈quot;其实,我一直盼望你来。≈quot;

    丁丁心里咯噔一声,笑嘻嘻地打量自己的鞋。

    王学明引着丁丁往前走,接着前头的话缓缓说:≈quot;希望你来看看大学,龙中的圣地。这次你又考第一了吧?≈quot;王学明很白很瘦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点笑纹,丁丁不由得沉下脸去:≈quot;是啊,那个破第一,和你跳级比起来,太寒酸了。≈quot;

    王学明摆摆手:≈quot;算了,你全弄错了,我是觉得你太累太辛苦的意思,你不知道,大学真给了我当头一律。≈quot;他说着左右看看,说,≈quot;我还有点钱,咱们去归宿吧。≈quot;

    丁丁跟着王学明一拐又一拐走进暖烘烘的地下室,又推开贴了张皱皱的黑纸的门,才知道归宿是家学生咖啡屋的名字。里面亮着黄灯,黄灯分挂着些抽象派的画,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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