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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节

女中学生三部曲作者:陈丹燕 2019-01-29 11:57
    排队时候,陆海明环顾左右后偷偷摸摸对我说:≈quot;老师是对我们负责,脾气不好,别伤心。≈quot;我却实在看不得他那鬼头鬼脑。我瞪他一眼,在分数面前,大家都变成任其驱赶的羔羊。

    晚上晚自习的铃还没有响,大家就都到教室里猫着复习功课去。何老师又坐在第一排等着大家,她的脸总吃力地仰着,对每个进来的人劈头盖脸拳拳地微笑,笑的时候苦楚地缩着满是燎泡的嘴唇,她能使考99分的人都感到负疚。我不敢看她。

    我实在复习不进功课。我实在是不想没完没了地做习题,我是有才能的,我要找一种充满灵气的学习方法,而这种大运动量的训练,是训练运动员的肌肉,不是训练一个中学生,特别是重点中学学生的思维能力的,我觉得。

    烦极了。

    星星是淡黄色的遥远的灯。

    何老师突然把手放在我肩上,像纺织女工发现这匹布出了毛病,她的手火热火热。

    ≈quot;宁歌,听老师说你今天复习题没有抄?≈quot;我看看她,我能跟她说什么呢?≈quot;你要珍惜在龙中的学习机会。≈quot;她嗓子哑了,说话时总有从喉咙里挤出来那种嗡嗡声,≈quot;我们要求的已经不是一般的升学率了,我们要求的是专家和出国留学的比率,你也知道,因为要求高,所以淘汰率也是很高的。≈quot;

    何老师说着把一卷纸塞给我:≈quot;这是我厚着脸皮向老师借来的,丁丁说题目她也要用,我想今晚你就把题抄了,明天自己去还老师,向他道歉,你们这些孩子真不懂事啊,老师找这些题来就容易吗?≈quot;

    不接是不行的,纸上扑面而来的,是一股刺鼻的粉笔灰味,吸进去真难过,我拼命往外呼气,但那股生涩尖利的气味就是停在嗓子里不出来。

    做吧。桌上不知哪一届的同学曾潦草地写着:学海无涯苦作舟。

    何老师走了,又回来,说:≈quot;你看陆海明同学多认真,他本来就是年级里的尖子学生,但仍旧兢兢业业,希望你能向他学习。≈quot;又走了。

    复习题铺天盖地,无从下手,我像只小鸟在这死寂的水面上停不下脚,潜不下心。

    做吧。

    陆海明做得如痴如醉。在那夕辉里眉眼间的灵气一扫而光,那时我多喜欢他!喜欢得不敢看他。但现在他变成了勤奋而愚蠢的大蚂蚁。可惜啊!

    他发现我在看他,转过半个脸来威吓般地神秘得不得了地说:≈quot;这些题能捞七十分。≈quot;

    我叹口气:≈quot;太多了。≈quot;

    ≈quot;你不想做?≈quot;他瞪大眼睛,≈quot;你看看我的!≈quot;他举起草稿纸,小小的字像蚂蚁军一样排了整整齐齐的队伍,满满五张。我的天!

    我实在有点看不惯他那种样子,有点狐假虎威。

    他怜惜地看我,我心又软下来。

    头挑,何老师花白的后脑勺往前一冲,一冲,慢慢垂下去。她累了。我心里突然又涌起一点点柔软的东西,老师这么累,不就为我们考得好些吗?我何必呐,何必呐。

    做吧。

    教室里安静极了。大概大家都有一点感动。何老师的脖子皮肤都松了,从漫不经心地整理的头发里透出来,挺可怜的。她和陆海明一样不修边幅,没有一点中年妇女的风韵。

    突然,她像从水底浮出来一般用力摇摇头,转过来,责任重大地环视着我们大家。满教室蚕吃桑叶一般的翻纸声一定使她高兴,我也故意翻过一页本子。她远远朝我点头,使劲地点。我心里却难受极了,做呢不情愿,不做呢又内疚。横竖都不得安宁。心里越来越烦。

    陆海明的头发真脏,全粘在一块儿了!我听他说一到复习考试就不洗头不洗澡,当时考龙中时他也这样,怕把好运气洗走了。这是什么话!

    晚自习好容易结束了,好容易!我第一个站起来,尽心尽力喘一口气。

    何老师跟在我后面,吓得庄庆择路而逃。她把手搭在我肩上,重重地压着我。路过龙门楼时,何老师突然说:≈quot;宁歌,我来带你去看着龙门楼碑。≈quot;

    我早看过了。进校的第一天就看过了,告诉我们,这学校建了一百多年了,历来就是出名人出秀才的地方。那碑上刻着繁体字,显得那么古老那么有身分,像古董。那一次我还记得何老师的脸,她眼睛很亮,有一点庄严,有一点激动,很像堂吉诃德。

    碑还在那儿,月亮光使它变得沉重起来。何老师轻轻夫抚摸它,说:≈quot;我们这个学校为中华民族输送了一百六十八年的优秀知识分子,现在你们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栋梁之才啊!宁歌。≈quot;何老师的衣领在明亮的月光里露出了筋筋缕缕,不知怎么的,我觉得她像个狂热的修女,她靠在碑上看我,≈quot;宁歌同学,我对你寄托了很大的希望,希望你能发奋努力,跟上大家的步伐,将来做一个无愧于古老龙中的好学生。你一定要努力,不能再糊里糊涂的玩啊看闲书啊,为了龙中,老师对你也要严格要求。来,你看看这碑。≈quot;

    我只动了动,我知道背面刻着从龙中走出去的许多名人,那些名字像魔法一样使龙中在世人的眼里光彩夺目,但殊不知这光彩也烤焦了许多人的天性。

    高而平扁的龙门楼仿佛向我倒来。龙门楼啊,到了这里,就得拼性命跳龙门了。中国这个关于龙门的传说实在太可恶了!

    何老师殷切但不容置疑地看我。她像龙门楼~样,高大,目标明确,不容反抗。她从来就以为她是我的指路明灯,可我觉得她不是。

    ≈quot;好吗宁歌?≈quot;何老师问。

    ≈quot;好的。≈quot;我屈辱地说。

    龙门楼里风声萧萧。

    九点半熄灯的时候,大家都合衣躺在床上,等舍监老师查过走了,宿舍大楼的门哗啦啦地关上了。校园里静下来,远处农田里的蛙声响成一片传过来,校园仿佛变成了一大片静静的麦田。我的心也有一点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十点到了,舍监老师大概睡觉了,丁丁带头,悄悄起来,背了书包,拿了小凳,到走廊里去加夜班。一到考试,大家都这样。隔壁寝室里的人也纷纷出来。长长一条走廊,窃窃私语声从这头传到那头。连漫不经心的庄庆也点蜡烛了,滚烫的蜡流下来滴在手上,她直叹气。

    我欠起身来看看,她们都在膝盖上做题,计算纸有心电图纸那么长,背弓得像大虾,真正是延安精神大发扬。复习题大约数我做得最少,别人都在勤勤恳恳地用功。别人会赶到我头里?我得远远被大家甩在后面,我真朽木不可雕也了吗?我把门打开,让走廊的灯光照在我床上,就躺在床上做题。丁丁探进头来说:≈quot;灯光会从窗上透出去的,老师发现要罚红旗!≈quot;她是室长。

    我说没事,老师的梦已经做到苏州了。你没见晚自修她都睡着了吗?

    做了一会儿,突然听到校园的小路上有人轻轻在说话,是何老师的声音!我光着脚就往地上跳,一脚踢上门。庄庆的反应也快,紧跟着吹灭蜡烛。罚红旗了,这星期的操行分就够呛。

    舍监老师的声音:你看这些同学,住到要初三了还不遵守纪律。

    何老师的声音:为了考好知道拼命了,真正的刻苦了,放她们过去吧。

    倒也是。舍监老师熄了手电。

    我脚心一片冰凉,闻着满屋子蜡味,说不出的难过。遥远天上的星星是淡黄色的,它像一个离我无限遥远但无限美好的愿望。

    1985.12.4.

    天还没亮,大地在宁歌脚下静静散发着熟睡的呼吸。这是新造起来的住宅楼最高的一层,第七层。黑暗里弥散着水泥的潮湿气味。宁歌打开窗子,天上仍旧有星星,淡黄色的,淡得像一滴奶渍,更遥远了。窗外全是静静的未知的黑暗。宁歌听见有夜鸟睡意朦胧扑打翅膀的声音,她认为是天使降!临的声音。她心里涌起一阵欢乐,那是孩子盼望新年一样的欢乐。

    宁歌借着黎明第一线灰白的曙光在墙上写下最后遗言:一时的痛苦换来永恒的自由。

    她把身体像扔一件旧衣服一样,漫不经心地从窗口投下去。

    1985.12.14.

    何老师又伤心又疑惑又不甘心表现出疑惑地说宁歌自杀了。她说宁歌同学的自杀有社会原因,也有自身原因,宁歌同学的世界观是灰色的,我尽心挽救,但没用。她嘴上又是一圈溃烂的泡,说话太多,伤口裂了,缕缕血在嘴里,咸咸的。

    站在讲台上,看着空座位,那儿再也不会有一双独立不羁的眼睛陌生地看着她,反抗地看着她了。她忽然想起来她刚毕业的时候,她唯一的永远的情人在她的纪念册上说:浪漫的瓦尔瓦拉。她认为有点讽刺,当时却没说,那时丁香树开花开得不一般。因为她太瓦尔瓦拉了,他就爱上了别人。但她却没垮下去,她有许多孩子依恋的眼睛温暖着,当男孩女孩围在她身边和她一块去看龙门楼的碑,当她在静静课堂里走过每一个黑发覆盖的头的时候,她全心都充溢着神圣和伟大。她是神。她多少次立志就这样做一辈子人类灵魂的工程师,但现在她班上的学生挣扎到死,她却没明白过来是为了什么。

    她发现丁丁、庄庆和王学明,他们眼睛里有一种和宁歌差不多的东西,一种冷酷,一种再也不崇拜的宣言。这一代已经完全完全的不同了。

    高二班上的同学在议论,听说初中有个女生和流氓鬼混,不能自拔,就自杀。≈quot;真低级,给我们龙中丢脸。≈quot;一个圆圆脸的女生义正辞严地说。当人与人互相不理解的时候,就是同龄,心的距离也这样遥远。

    1985.6.29.

    要回家过暑假了,真高兴。尤其是下课时,陆海明悄悄说:≈quot;收拾好在寝室等我一块走。≈quot;这几天他高兴得像个小男孩,这次他又考第一。看到他高兴,我也高兴起来,心里扑通扑通一个劲地跳。我觉得他那连在一块,老让人觉得心事重重的眉毛,今天也扬起来了。庄庆要和我一块回家,我不干,她再三追问,我也没告诉她,她是什么心思,我怎么知道!她最后伤心而满腹狐疑地走了。

    窗外有人重重地咳,我跳起来,猛一下碰到架子床上,疼得忍也忍不住,眼睛里全是眼泪,但赶紧去开窗,对焕然一新的陆海明点点头,隔着层泪水看他,他很好看。

    校门口有不少认识的同学在等车,我在心里说,其实有什么呢。但心在衣服里就是跳得山响。陆海明说告诉我一个好地方,是他复习的时候偶尔发现的,那时他就想等考完试约我来玩。我和他约好了似地向校园深处去,好高兴!他说话的声音嗡嗡在鼻子里响,真有趣。他又活了!

    他说他的理想是直升,上大学,留学,搞计算机,我还没仔细想过将来该干什么,只是在心里想,不平凡、不虚度。他看着我,探究似的,我连忙说:≈quot;我要做一个地球外生命研究的专家。≈quot;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词,我喜欢神秘的事。他说:≈quot;你像个孩子。≈quot;我想这不是在嘲笑我。

    我说:≈quot;直升、留学倒是好的,但读书没意思,这种是死读书。≈quot;

    他不以为然地朝我笑笑:≈quot;十年寒窗苦嘛,这叫英才教育。≈quot;他的自豪和骄傲立刻感染了我,像海绵吸收清水一样快。我朝他笑笑,英才,这是个吸引人的字眼。毕竟是好事。

    前面有个水洼,倒映着蓝的天,白的云,比真的还好看,那么飘忽!他跳过去,我也跳过去,不含糊!他说:≈quot;看着吧,以后我年年都得考第一!≈quot;

    他说的那个保密的地方原来是堵矮砖墙,红的砖裸露着。他说爬过去有一大片田野,春天开满黄色的油菜花,棒极了!他说着把书包背上,爬上墙去,说:≈quot;你敢不敢爬?≈quot;

    我开心极了,点点头。

    他翘翘大拇指:≈quot;豪杰侠客!≈quot;说着不见了,听得墙外咯的一声,想必跳过去了。

    我看看四周,真好。这地方,叫一圈树围着,外面没人看得见。我把书包甩过去,大喝一声,接着,奋力爬上墙,摸到一手青苔,不在乎。真正爬到墙上了,看到陆海明的头顶心有好多头皮粘着,看着真脏,忍不住说:≈quot;喂,你该洗洗头了吧。≈quot;

    他说:≈quot;你现在最好不要转移斗争大方向,从墙上跳下来!≈quot;

    墙可是真高。我多久没像小时候那般不管不顾了。我已不习惯这样的高度,头都晕了。

    他的眼睛含着笑看着我,那么温和的笑容!

    我一闭眼,往下一扑,摔在地上。

    他蹲在我旁边一迭声地问要紧吧不要紧吧,我看看他,尖鼻子头上一圈汗,是为我急出来的?他把手伸出来,又赶紧缩回去。

    我爬起来拍拍土:≈quot;没事!≈quot;我说。

    心里高兴得不同寻常。我想,庆庆和刘东页要好,王学明和丁丁要好,还说非丁丁不娶,海伦在日记里写给她心目中的爱人爱德华,这高兴的心情一定是一样的。我们都长大了,享受大人的这种感情是多么好啊!

    我们乘车回家,车上只有一个座位,他一定让我坐。他有绅士风度。我们路过一栋大高楼,然后又路过一条安静的小马路,一切都很好。只是很快他就背上书包,说到站了,他指点着一条干净的大弄堂告诉我,那就是他的家。

    大弄堂中央种着一棵阔叶树,矮而茂盛,像童话里的树,四周围着精致的碎红砖。

    1985.9.11

    母亲近来时常不在家,晚上吃完饭就走,深夜带着满身的烟味回家,邻居传什么的都有,我实在失望得很!暑假实在太无聊了。

    到傍晚乘凉的时候,就盼望阿根早点来。听到拖鞋在水泥地上肆无忌惮地嗒塔走过,我都要看看是不是他,他知道了一定会得意得要命,以为我崇拜他了!

    乘凉其实是非常无聊的,不是说工资,说娶亲,就是说东家长西家短、涨价和便宜货,男人们也开一些半吞半吐的下流玩笑,看到他们光着上身扑打着扇子拼命笑,像吼一样,我真想骂句什么。凉风里带着煤炉的热气和水龙头那儿的水湿气。这与达吉亚娜的庄园、简·爱的大阳台相去太远了。远得让人忧郁。

    阿根扛着竹椅来了,一探一探地找我。他的眼睛愚蠢又洋洋得意,很让我厌恶。他是这条巷子里的娱乐明星,有时夹叙夹议地谈三流小报上英雄美人的故事,有时唱越剧花旦,人们竟如此欢迎他!童家婆婆把频道永远调不准的半导体关了,让出地方来,让他来段祝英台。童家阿婆笑得兴高采烈,我实在气闷得很。他却挤到我面前坐下,对别人统统不屑一顾。

    他狠狠在光脊梁上打死个蚊子,说:≈quot;你喜欢唐诗宋词长短句吗?≈quot;

    我说是。

    他说:≈quot;诗词很好,可以陶冶一个人的情操。多看看对你有好处。≈quot;他说得一本正经,还特意对乘凉的人们点点头,童家阿婆尖尖地说:≈quot;秀才,不要酸,倒了牙帮又要花钱去看医生。≈quot;但她那脸上,是全心全意地羡慕和妒忌。他很得意,鼻子里还是嘴里,唏溜一声。

    他又说:≈quot;你晓得≈039;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≈039;吗?≈quot;

    我知道好戏又要开场,连忙装作迷惑地摇头。他舌头响亮地弹了一下:≈quot;这也不知道?难怪你,还小嘛,到高中就该懂了。这就是说,那柳树长得很高,仿佛在月亮上面,那时候呢,人们就知道已是黄昏时分了。≈quot;

    如果没有旁人,我简直要趴在膝上捧腹大笑,如果有一个懂词的人在一旁听,我要替他羞死了!如果陆海明知道我和这样的人在一块谈话,我要为自己羞死!

    我真寂寞,看其出洋相可算乐趣了。真寂寞!如果能和陆海明在凉风习习的街上漫步,谈地球外生命,谈窗前公主向往大自然的那段很有哲理意味的话该有多好。他家那干干净净的大弄堂使我感到亲切,那高大结实的淡黄房子,安静、温馨,连树叶的摇动都很彬彬有礼,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熟悉。在那儿可以闻到书本和文明的气息,我渴望的气息。

    童家阿婆把凳子移到我旁边,阿根看我老不和他说话,开始唱越剧了。童家阿婆张大了嘴。

    我悄悄地把小凳往后移一下,心里很凉,仿佛曾把心遗忘在雪地里,解冻后,就再也没有热气了。这块雪地是什么?难道真是那魔镜的碎片落在我心里了?

    到了半夜还没一丝风,我和妈妈住的那个角落,闷得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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